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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卫国战争开始,成为宇宙命运的修正者(下)| 科幻小说

  • 2023-09-08 17:39:12 来源:哔哩哔哩

2月,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「异旅」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一枚被抛到空中的硬币,会落在正面还是反面?猜中的奖励是——继续存在。反之,一切都将消失。

因而有了“修正者”的存在:他们观察和中和着随机出现的扰动,确保“世界”这枚硬币永远落在正面。这篇故事中,一对生活在苏联的“修正者”兄弟,从卫国战争开始,一路修正着世界的轨迹……

修正者(上)

作者简介

汪小海 | 科幻作者,通信工作者,工作和学习在北京。热爱科幻的程度与热爱生活的程度相当,作品追求故事情节设计,设想在某种科技背景下,描摹出更深刻的人物和故事。

修正者(下)

全文约14300字,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

六、嘱咐

当裹着军大衣戴着毡帽的士兵把我们送到那儿时,我才明白,他在信中所述的斯大林格勒,只是距离一个隐藏地址90公里处的一个城市。真实地点在伏尔加河北岸,卡普斯金雅尔靶场。那时它还不在地图上,但后来,它被称为世界的宇航中心。那十年里,亚琴都在这个地方继续着自己的数学工作。我记得那儿的冬天比莫斯科还要冷很多,苍茫的大雪呼呼啦啦地下。我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,还只有些低矮的楼房。只有远处伫立着一个巨型矩形钢铁建筑设施,连它也藏在大雪里,只隐隐约约显出形状。

“那是固定火箭的么?”我指着远处。

“那是去往太空的起点。”

我当时站在雪里,怔怔地望着那孤零零的、略显笨拙的火箭发射架。它伫立于雪中,极尽荒凉和壮美。想象中的智慧女神并不存在,但它在,凝结了数千年人类积攒的智慧和技艺的庞大巨物,就在那里。它也是为了让“硬币”落到正面而存在的么?如果我正确理解了亚琴所说的修正者的含义,那为了所谓的最终目的,又该有多少火箭发射架,多少无以估量的精力与努力投入其中呢?它们存在的原因是智慧生命的探索欲望,还只是宿命的必然选择。

一些庞大的无法用意识定义的东西似乎支配了我的思维,令我不禁出了神,愣在了原地。

“该进去了,它们可不能挨冻。”亚琴拍了拍我的肩膀,指着跟在我们后面的杰季科和茨冈说道。

几声犬吠把我的思维拽了回来,我俯下身摸了摸它们的小脑袋,一种安逸感油然而生。远处的庞然大物令我陷入了虚无,这两只小狗又把我拖入了现实。

我们带着它们一路抵达了基地里的医疗站,经过简单的检查过后,医生们大喜过望。他们表示这两只狗比基地里所有候选的狗都要适合宇宙航行——年长一些的杰季科性格沉稳,面对疼痛的时候甚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过激反应,身体又十分健康。而茨冈则表现得更加活泼聪敏,很快就能听懂医生的指令。最令航天医生欣赏的共同点在于,当它们面对幽闭的黑暗环境时,几乎一点也不会表现出躁动紧张,这很可能源自于它们常年在街头生活的经历。那时候的航天发射器都还很粗放,作为最早的狗狗宇航员,它们几乎是像巧克力棒一样被固定在铁盒子里的。在通过大气层的时候,热量和噪声会飙升到一个峰值,如果动物在里面受惊乱动,飞行舱内部的电子线路设计的要求就会提升许多。

“简直难以置信,我都要快愁死了,那些狗都没法承受这样的测试。”那名年长的医生扶着杰季科的脑袋说道。

“它们真的这么优秀?”我蹲下来,瞧着杰季科黑亮亮的小眼睛。

“当然,绝对如此,令我惊讶。不过它们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训练,但我相信这个过程会很快的。哦对,你们从哪找来的这两只小精灵?”

“莫斯科的街头。”

“是流浪狗,怪不得。”医生撸过杰季科的背部,用它的毛发盖住了一层浅浅的疤痕。

我们离开医务室的时候,亚琴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微妙的笑容,跟他把朱可夫的外套扔进河里的时候一模一样。我立刻读懂了这层笑容的意味——他又完成了一次修正。

在那个基地里,我不再追问亚琴有关修正者的事情了,我只照着他说的做。譬如把一个女秘书的胸针放到一个小伙子的桌子上,或是偷偷送给年轻的克格勃官员一本托尔斯泰的书。只有极少的事情稍稍违背了我对自己的道德标准,绝大多数无伤大雅。我乐于做这些事情,并不完全因为我相信了亚琴的修正者理论,也是因为它们都跟我们去莫斯科街头寻找流浪狗差不多——令我找回童心的,与亚琴的秘密小行动。

尽管我在那里的本职工作还是计算和建模,但因这些事情,我平添了许多乐趣。每天躺在床上,我都会想象自己完成了一次修正以后,后续的事件会如何发展。人类的历史,宇宙的走向又会如何随之变动。我那时已经年近半百,但在卡普斯金雅尔靶场的日子,我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。一些对虚无的恐惧在与亚琴共事的时间里荡然无存了。

三个月之后,我在办公桌上收到一份报纸,它的头版头条写着:“伟大突破,狗狗宇航员登入太空!”下方的版面则留给了它们的大头插图,名为杰季科和茨冈的小狗装在了透明的宇航头盔里,好奇地歪着头,毛发也因失重飘了起来。照片是黑白的,茨冈有斑点的点缀,在报纸上看起来比杰季科漂亮多了。不过只有基地里的人才知道,杰季科有一身漂亮的金色毛发。

它们的表现完全超越了想象。它们冷静、果敢、坚毅,拥有了一切宇航员应有的品质。报导把这次发射形容为一次伟大的胜利,但其实在返航的途中,茨冈的腹部受到了不小的冲击,给它留下了肠炎的后遗症,而杰季科的背部则有明显的烫伤痕迹。它们在飞行舱通过大气层,受到高压和高热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,几乎是这个星球最勇敢的生命。

我们的人民为这两只狗狗欢呼,科学家与工程师们的信心也像火箭一样窜了起来。

仅仅一个月后,基地内部的标语就从“庆祝英雄狗狗归来!”,换成了“要让小伙子安全回来!”

我们有了新的目标,一个十分激进的震撼人心的目标——我们要送一个人类上太空了。项目书很快发了下来,是总设计师科罗廖夫亲自起笔下发的,其中的数学和建模部分的撰稿人正是我的弟弟,亚琴·戈雷洛夫。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,我在卡普斯金雅尔靶场的工作更加繁忙了。图像、公式、数字、紧迫的时间表和忙碌的军人,一切都和莫斯科的研究所差不多。随着时间推移,我在数学领域的经验派上了用场,我的职位也在不断提升,从一开始的计算师到后来的数学轨道项目的二号负责人。这是因为他们不仅考评技术水准,政治面貌也相当重要。亚琴比我更繁忙了,他不止要主导总体统筹规划,还需要亲自过目每一份数学模型。

可亚琴眉头皱着的时间越来越多,脚步也越来越快了。

我曾经试图追问亚琴有关项目的进展,但他那个时候突然变得非常奇怪,不太乐意与我闲谈,也不再指示给我修正的工作了。我们只在工作期间交流,这让我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。

直到有一天,亚琴主动来找我,邀请我共进晚餐。我注意到他的胸口上别了一束晒干了的洋甘菊,身上的西装和大衣也是全新的。

“你已经是个合格的修正者了。”亚琴按着我的肩膀,对我说道。

“我只是照着你的指示做。”我微笑着说道,当时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。

亚琴也笑了起来,只是这一次,他的笑容里似乎带了些苦涩的意味。当时我并没有多想,只是有些奇怪,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展。

“维琴,吃完饭跟我来吧。”那一顿饭,亚琴只嚼了几口大列巴,明明他平常的胃口都很好。

亚琴带着我来到了基地外面,那里很冷,寒风呼啸,荒凉凉的一大片雪漠。

“维琴,我要嘱咐你一件事。”亚琴背过身去,面对着远处庞大的火箭发射架。我离他只有一步的距离,发射架却被他的肩膀完完全全掩盖住了。

“我们得在1961年5月前完成人类历史的首次空间载人航行。”亚琴在“必须”两个字上放了重音,“这是唯一一件我必须拜托给你的事情了。”

我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。

亚琴缓缓地摘下了革制的黑色手套,用手接住了漫天飘落的雪花。六边形的雪花在他的掌心微微融化,变作了一滴水,再缓缓散开。

“维琴,身为修正者,我做过许多的事情。从莫斯科西城区的垃圾场旁边,到伏尔加格勒的卡普斯金雅尔靶场,我一生都在践行修正者的使命。”亚琴转过身来,我这才发现雪花落在他的脸上,融化后滑下来,形成了一道道浅浅的水痕。

“亚琴。”那时他的脸上写上了太多深邃的我读不懂的东西,我走过去,紧紧拥抱了他,拍了拍他的背。

“我曾经救下了朱可夫,他把纳粹挡在了东线;曾经设计了世界第一发精准度超过100米的弹道导弹;曾经提出了后世会被人反复研究的最优控制论……”亚琴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,鼻音掺进了他的喉管,引发出一阵阵呜咽的共鸣声,“这个世界有的命运轨迹,大多数我都能洞悉。无论是个人的命运,还是整个宇宙的最终归宿,它们都能化作一道道细线,映射在我眼前的黑幕上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我搂得更紧了。

如果这些都是真的,那这是怎样的一种责任呢?独属于修正者的责任。或者说是一种孤独?如果只有他自己成为了洞悉一切的人,而他的肉体还埋藏在这现实世界中,他又是如何承受这种极致的孤独的呢?

亚琴没有告诉我,我也无从再了解了。我只记得,那天晚上,他拥抱我的时候肩膀在微微颤抖,臂膀也紧绷着。

“我作为修正者,还有最后一项使命要去完成。”亚琴松开了胳膊,转过身去,缓缓开口说道,“要在1961年5月前完成人类历史的首次空间载人航行。”

“维琴,你听到了么?你要答应我。”

我长久的沉默令亚琴的语气严厉了起来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当然明白首次空间载人航行的重要意义,可……”

“记住了,维琴。”亚琴打断了我的话,“1961年5月之前完成载人航天飞行,已经是为了修正所作出的最小努力了。扰动无处不在——曼哈顿计划,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,让人类提前掌握了原子的力量。之后的扰动就像指数函数般骤变了,在广岛和长崎,人类被原子弹的力量所震惊,但却并不害怕,战争的胜利成果激发了人类研究原子能的热情。”

“然后是温斯顿丘吉尔,那个家伙在美国发表了铁幕演说——‘从波罗的海边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,一副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拉下。’自此,人类世界轨迹的异变已经快溢出了我们所能够修正的范围了。如果不在这个节点进行修正,也就是在1961年5月前完成载人航行,扰动会呈指数级放大。这对于整个宇宙的运行轨迹的扰动同样是毁灭性的,必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进行修正……甚至是有可能无法承担的代价。”

“你指的是核战争,形势太不乐观了……”我有些明白了亚琴的意思,“可为什么是首次载人航行能?”

“太空竞赛。”

“太空竞赛能改变这一切?”

“能,随时毁灭对方的冲动会在探索宇宙的过程中消解,更多的财力物力投入到太空竞赛中,人们的视线也会被转移。这个时代也会是人类科技爆发的关键节点,而首次太空旅行对整体轨迹的影响是无可估量的。”

亚琴的述说宏大得触及了星辰,可声音却越来越小,直到最后彻底的沉默。他的声音似乎被周围细细密密的雪吸收,彻底消失了一样。

亚琴已经彻底解释了修正者的使命,只是我有一件事依然不明白。

“可是,为什么要拜托我?”

亚琴没有回答,他转过身,探出手想要寻找什么。我熟悉他的这个动作,于是立刻把脸贴了上去。亚琴在雪中抚摸着我的脸,滑过我的眼窝、颧骨、鼻子和下唇。他的抚摸从未如此绵长,好像是在抓住一件必会失去的东西一样。过了一小会儿,亚琴的手指缓缓离开了我的皮肤,揣回了手套。

“这会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。”亚琴说道。

“你知道?”

“是的,因为雪花很薄,像快要破裂了的玻璃一般。”他是这样形容那场雪的。

“因为你能够做到。”紧接着,亚琴解释了我的疑问。

他转过身去,踏开靴子,脚印印在了浅浅的积雪里。我怔怔地站在原地,望了好一会雪景才离去。等我转过身,那一串脚印已经被新下的雪盖住了,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。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后悔那个雪夜没有再多抱一抱亚琴。

从那一刻开始,我的人生就像加速了一样。

七、意外

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问亚琴,我还有许多困惑没有与他讨论。

比如意识的本原到底是什么,他到底看到了多少条轨迹,这些轨迹是否都符合数学的规律,他能从黑幕布里找到每处轨迹的线索么。以及,他是想让整个宇宙的轨迹回归正常,还是想拯救身边的每个意识的轨迹。又或是他所做的一切,都是因为他热爱他所看不到的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事物,而希望它的轨迹一直延续下去。

我还有一个最想亲口问他的问题,他是自己决定去那么做的,还是宿命的终点。

修正者本身,也可能成为扰动量么?

然而我无法回到那个雪夜,再拍怕他的肩膀,问他这些问题了。如亚琴所说,每个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。我个人命运的轨迹方程自那个卧室的对话结束开始,就剥离了带有亚琴参数的约束条件。我真的很想回到那天晚上,拉着亚琴多喝一瓶酒,下一盘棋。

可我再没那个机会了。

翌日晚八点钟整,我在餐厅等了两个小时,亚琴都没有过来与我吃饭。

我坐在餐厅的凳子上,拿出怀里的草稿纸,刚落笔想写些什么,三个军人便快步来到了我身边。

“您是维琴·戈雷洛夫先生么?”

“是的,什么事?”

“跟我们来吧。”

“我还在等我的弟弟过来吃饭。”

“您不用等了。”

“是急事?”

“是的,请立刻随我们来。”

在一间疗养室里,我见到了亚琴的秘书,他裹着一身厚厚的毯子,浑身还在发抖。一见到我,他就挣扎着要坐起来,身后的军人迅速地带上了门。

“维琴先生,我很抱歉,我真的很抱歉……”这个小伙子吸着鼻涕,还带着哭腔。

“怎么了?你没事吧。”

“我……我没事,上帝啊……”

“慢慢说。”

“是亚琴先生,他……”秘书闭上了眼睛,下了很大的决心,却没有继续说下去。他扶着自己的额头,不断重复着祈祷的话,“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。”

我已有种不好的预感,亚琴从来没有迟到过。

除非他真的没办法过来和我一起吃晚饭了。

“他出事了?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我很抱歉……我真的很抱歉。”

“冷静下来,告诉我是怎么回事。”

“我……今天下午,亚琴先生要我带他去观测试射飞行器的轨迹路线。”

“今天下午的试射离这儿可不近,而且,亚琴他……没办法观测啊。”

“是,我也是这么说的。我说:‘试射数据都会呈递给您的,您不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。’可是亚琴先生却说他要第一手数据,而且新式的仪器到了,要去试验一下能不能更精确地记录下轨迹的扰动。我说服了他很多次,可他还是坚持这么做,并且强调每分每秒都不可耽误。”

“你带他去了。”

“是,我带他去了,仪器不重,所以就我们两个人。试射场地有点儿偏,在伏尔加河北岸,我开了大概一个小时的车。我打算在那设置好了仪器,来等着记录飞行器的轨迹。不过岸边的电磁情况有点复杂,我测试了一下,发现反射的电磁信号干扰有点严重,周围有一些小土丘。于是我打算找个开阔平坦一点儿的地方…...我……现在是一月份,我以为伏尔加河早就冻实了的。”

“天呐,你把仪器带到冰面上去了。”我捂着自己的额头,觉得太阳穴微微发胀。

“是的……我真的很抱歉,对不起……”

“就算是1月,还是有些渔民会在冰面上打洞捕鱼,他们通常起得很早。”

“我真的不知道,那儿太冷了……”他又哭了起来,捂着已经红透了的眼睛。

我把他身上的毯子裹紧了紧,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
“没事的,孩子,没事的,这不是你的错,你可以不用继续说了。”

我已经基本知道发生了什么,这个孩子浑身湿透了,肯定是掉下了冰河。

他回来了,而亚琴没有回来。

“不,先生,我必须得告诉您。”他醒干净鼻子,抬起头来,深吸了一口气,鼓起了勇气,“我把仪器抬了上去,支架都摆好了,却没发现脚旁边的冰洞。那也不是个冰洞,那儿看起来和其他地方冻实了的冰也没有区别,它应该刚刚被打完洞不久,只冻上了薄薄的一层……我想把仪器开起来,但弄了好久都没有反应,我有点儿着急。亚琴先生在岸边大声喊我的名字,告诉我试射的时间快到了。”

“是仪器故障了?”

“没有,我没有弄清楚操作流程,我以为亚琴先生没那么着急,所以没提前看仪器说明……亚琴先生有些着急,就想直接过来告诉我该怎么操作。”

“他过来的时候踩进了冰洞?”

“不,是我……我们本来已经把仪器调整好了,支架也摆好了,但我不小心往旁边挪了一步……是我踩到了冰洞的薄层,右脚。我一失去平衡,就下意识地抓住了仪器的支架角,没想到倒下仪器的尖锐部分直接扎在了冰面的脆弱点……天呐……”

“没事的,孩子,都已经过去了……”

“冰碎了一大块儿,仪器卡在了冰面上,而我的下半身滑到了水里,太冷了,冰水涌入我的毛绒大衣,刺着我的皮肤。我害怕极了……大喊救命,但我忘了那儿只有亚琴先生,他看不见我的,可我还是大声喊着救命……亚琴先生一听到我的呼救,就立刻趴下了拉住了我的胳膊。我……我握住了他的手,但我挣扎地太猛了,他身下的冰块也有了裂痕。”

“他还是把你拉上去了。”

“对……亚琴先生把我拉上来了,可是他自己身下的冰碎了。”年轻人一说完,便捂住脑袋大声哭泣着。他不断祈祷,呼唤上帝的名字,并一次次无力地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磕。

我抱着他,在疗养室里呆了许久,我那时甚至都没法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

两个小时前,我还特意带了一个小纸条,上面写满了我们晚饭时要讨论的数学问题,并提前在食堂找了个僻静的位置。

我甚至流不出泪,我根本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事实。

沙妮娅怎么办,还有艾丽莎,他就这么离开他们了?

我恍惚着了离开疗养室。

“维琴先生,请问需要通知亚琴先生的遗孀么?”遗孀,我年轻的时候听过这个词太多遍,甚至有些麻木。但现在,这个词的前面加上了亚琴的名字,就像一根针,刺到了我内心最深的地方。

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。

军人掏出手帕,帮我擦拭泪水。

“疗养室里的秘书,您觉得要免去他的职务么?”

“这也需要征询我的意见?”

“您现在是这里最懂最优控制理论的人了。”军人的眉头稍稍皱起,他显然不愿意告诉我这个事实。

我当时很快就明白了亚琴的意思,他为什么要拜托我。

“我们恳请您接手亚琴先生在数学方面的工作。”军人见我沉默,继续说道。

“请给我一点时间。”我这样回复他。

“好的,先生。”

我一个人回到了卧室,点起了一根烟,从床底拿出了点烈酒。

我坐在床沿,一个人抽着烟,盯着桌子上的水杯,以前亚琴用它喝过水。

我呆在原地太久,直到累得不行才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那天晚上,在梦里,是我第一次见到亚琴所说的黑幕布上闪动的数学图像。

很多轨迹,很多很多轨迹,粒子不断在打在了黑幕布上,显示出图像来。

八、宇宙的本质

第二天早上醒来,已是七点多了。我当时以为那些轨迹和黑幕布上闪动的数学图像,都是个很真实的梦而已。

那昨天发生的一切也都是梦么?

真希望是。

我穿好衣服打开房门,昨天的那个军人已经站在门外。我最后的一点点希望破灭了,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真实。

“我们找到亚琴先生了,他的葬礼定在了三天后。”

我已经做好了决定,“把钥匙给我吧。”

“什么钥匙?”

“亚琴·戈雷洛夫,副总设计师的办公室的钥匙。另外,什尼切夫能够回到工作岗位么?”

“好……好,我去给您找。”军人点了点头,“我们刚准备把什尼切夫送回莫斯科。”

“他是亚琴的秘书,我需要他,我们现在就去他的办公室。”

亚琴的办公室很大,角落和墙边堆满的纸稿、工具书籍和工程材料却把空间挤小了。办公室的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,盖着一块儿玻璃,桌子的一角摆了一辆黑色的老爷车模型。窗户紧紧地关着,墙边高挂着一台老式钟表。我就站在那儿盯着它表盘下面的钟摆摆来摆去,直到分针来到整时的位置,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声。

已经早晨八点三十分了。

我在亚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,随手翻开了一本纸稿,上面的公式和图表画得规规整整,文稿的末尾署上了日期,什尼切夫的签名和亚琴的章印。我扫了一眼,这上面的大部分东西我只能粗浅地看出一点线索,而并不能领会到全部的意义。

1961年5月,我真的能够做到么。

我捏了一下自己的鼻梁,揉了揉眼睛,向椅背仰了过去。

如果我也能俯视那些数学公式和方程,拎出它们的特征,将它们看成一个图像就好了。

我叹了一口气,合上了眼睛。

在那一瞬间,黑幕如同洪水一样涌入了我的意识里,直到完全充满我的大脑。我好像是进入了一个不存在的空间,我的意识四处摸索,却什么也感觉不到。我还坐在那个办公室里么?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?太黑了,我想要立刻唤醒自己,睁开眼睛,可所有的神经都好像忽然走远了。我疯狂挣扎,却摸不到任何可供我使力的东西。我不清楚黑了多久,在这里,时间都好像停滞了。我的感光能力增强到了极点,却仍然感受不到一丝丝光明。直到突然,黑幕构成的空间里,出现了一丝闪动的裂痕,接着是越来越多的裂痕,它们在黑幕中四处游走跳跃。我盯着这些裂痕的运动轨迹,隐隐觉得有些眼熟。

这些高频率闪动着的光是什么?

我向后退了一点,光点构成的轨迹线突然缩小了数十倍,它的全貌得以展示在了我面前。在这个空间里,我似乎可以自由地移动我的观察点,我可以从任何角度观察这些轨迹线。于是我换了一个角度,这些线条突然又不一样了。每个角度下,它都有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特征。

它是什么?

等等,我知道它是什么了,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么。

它就是我刚刚扫了一眼的,写在纸稿上的四条微分方程!

这就是亚琴的天赋,这就是亚琴所能“看到”的一切!

我冲向了那些轨迹,一靠近,它们又变成了裂缝,我扒开其中一条裂缝,里面的光又突然迸发出来,照亮了整个黑色空间。我又看到了紧闭的窗户,纸稿、钟摆,身前的桌子,桌子边角摆放着的老爷车。

我回头望了一眼钟表,这才过整点两分钟。

“感谢您接手了亚琴先生的工作。”那个军人还站在门口。

我“接手”了亚琴的工作?

数十组方程、理论、图表、图像,这些所有的一切在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,都会撞入我的脑海里,从另一个角度说,也许是,我撞到了它们的世界里。这里只有数学和物理的轨迹么?我起了疑,既然亚琴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,那他是如何看到命运的呢。军人还在等着我的回应,但我迫不及待再次进入那个世界了,我又闭上了眼睛,脑海里所思所想,都是与亚琴的往事。

我们曾经一起吃饭,一起读书,一起进入大学,我们人生的轨迹就如同这些细线一样相互交织,而他却突然离去了,消失的无影无踪。他变成了一个印象,只留存于我的记忆之中。我只要闭上眼睛,就会进入那个神奇的黑幕世界,就如同用他的视角观察一般。

我举起手,示意军人等等我,接着沉下心思,闭上眼睛。

所有脱离物质世界的奇景又在一瞬间袭来了!

那个黑色空间里,这里所有的细线都是奇异的绿色光束,它们映照在荧幕之上,反映出无数的轨迹。

“为什么?”我在心里问道,“这些都是什么?”

随着我问出问题,绿色的轨迹线突然跳动了起来,从黑色屏幕上落下,然后缠绕在一起。我盯着这些轨迹线从二维变为了三维,它们交互编制,构成了一张张十字型的编网。编网缓缓扩张,构成了一个非规则的类似圆柱的形状,这个立体形状逐渐长了起来,我才看清,这是一个人的双腿。我越是好奇,越是盯着它观察,这些线就编制得越迅速。

很快,它就长得跟我一样高了。

它的面部开始勾画起细节,高挺的鼻子,凹陷的眼窝,饱满而不失岁月感的面颊。

直到最后,绿色的细线发生了一点点频率迁移,变成了一双蓝色的眼睛。

“亚琴,亚琴,是你。”我激动地伸出手,想要去抚摸他的脸庞,可当我一碰到他,这些绿线就往后退了一点点。我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,一直靠近他,可他一直往后退,我们之间,隔了一道永远无法越过的距离。

“亚琴,是你么?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?”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。

他转过身来看着我,那绿色线条编织面部完全没有表情,只是在机械地调动唇部肌肉。

“这是高级修正者457号的形象,人类语言中的代号是,亚琴·戈雷洛夫。”

“你……你不是亚琴?”

“我是修正者的管理员,借用了修正者457号的形象。”他默默低下头,“很遗憾,我们本来不应该与你发生直接接触的,但457号失败了,我必须重新交付修正者的使命。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

“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,来告知。如果你不清楚修正者的使命和修正的意义,那么修正工作会消耗更多的资源。”他指向远处黑色的屏幕,那里一下子出现了一簇簇绿色的荧光细线。

“有些事情457号可能已经告诉过你了,但我依然有义务告知你更多的信息。”这个线组成的人的声音就像频率仪器发出的嗡嗡声一样,机械的、不带任何感情的,“宇宙的本质是绝对精神达到绝对目的的一条轨迹。如果在相应的检查节点,即确定参数的情况下没有达到相应状态,我们所知的宇宙就会立刻消失。这条轨迹只有状态和参数,时间只是其中一个参数而已,因而,我们洞悉命运的终点,我们只修正命运的轨迹。”

他绘制出了一条条绿色光点的细线,“这是32亿年前的一个节点,我们意识到了宇宙的本质,与此同时,我们也发现了自己的使命。”

我凝视着他绘制的窄窄的细线,那道线的宽度似乎无限狭窄,可我却能从中看见数个辉煌的星球和星系。在那里,一颗磅礴的恒星肆无忌惮地喷涌出无尽的能量,数十颗行星自由地围绕着它规律性地运动。最令我惊奇的是,那颗恒星被套上了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能量外壳,外壳连接着一个堪比行星大小的平台机械。

这个平台机械竟然与行星的规模一样大!

卡普斯金雅尔靶场的火箭发射器,那个曾经令我的心激烈振荡的庞然巨物,相比之下又是多么渺小。我穷尽了所有的目力观察这巨构,却只能看见其光点闪烁的外表。我无法窥见其下又有多少精妙的数学理论和物理定律,多少工匠奇迹般的智慧。

只有想象了,可想象力在那一刻也是匮乏的,我想象不到了。

“亚琴”继续解释着。

“我们不断对这条轨迹进行数学的建模和分析,并在那些最关键的节点上修正轨迹的参数,让它顺利地通过检查点,使我们的宇宙继续存在。你正观测的节点,是15亿年前我们设置在母星星系和邻近星系的一族高维投影仪器。用这些设备,我们能通过折叠空间的方式,将粒子投射入你们的大脑,从而达到超距通讯。也就是说,我是在那里与你对话的。我们在宇宙轨迹状态的位置寻找有发展潜力的高级文明,并将修正者的使命赋予他们。一代又一代的修正者会不断完善轨迹状态,并将使命传递下去。你们的文明总有一天也会完全承担修正者的使命。完全意识到宇宙的本质,即是绝对精神的绝对目的。”

我站在原地,回想起他所说的话。那枚落在了办公桌上的硬币。

它一定要落到正面。

“亚琴所说的都是真的。”

“是的,457号了解我所说的一切,被选中的高级修正者也有权限察看其他修正者的使命和轨迹。1961年5月是一个重要的节点,在此时奔向太空,人类才有更大的机会完全承担修正者的使命,因而他的修正任务相当重要。他会是一名出色的修正者,如果不是为了你的话。”他转过身来,“因为他的失败,我必须邀请你接替他的工作,再次成为457号高级修正者。”

“什么?为了我?”

“是的,我想,了解这些有利于你的工作接手。”他转过身,划出了另一条曲线。

我凝视着那条曲线,发现上面的每一个节点,都是亚琴的视角。这些节点有声音,有感觉,却没有图像。我能从中听到父亲的声音、尼亚罗夫教授的声音、沙妮娅的声音,还有我的声音。他走到这些细线旁边,一根根把它们拎起来。

“1922年3月21日下午四点,457号修正者代替你去送信,导致他感染了一种罕见的神经性病毒。”

“什么?”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拽回到了亚琴失明的那个下午。

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低熵体,本来的命运终点是在1924年7月2日,你会死于那种病毒。亚琴很早就看到了你的命运,强行改变了你的命运。”这个绿色编织的人转过身去,好像是在悼念着什么事情,“每一次轨迹的修改,都会造成严重的影响,而这些影响,都由457号修正者本体承担了。”

我的心砰砰直跳,猛然想起了少年时的那个下午,亚琴拉住了我的手,告诉我让他去送信。我只以为他是想出门,但那一年十岁的他,已经成为了修正者。

他接着叙述下去了。

“1928年12月2日,你会被一辆来自斯特拉罕的马车撞伤,并在次年1月去世。”

“1933年5月7日,你会因一次错误的逮捕被流放到西伯利亚,并在那里感染风寒去世。”

“1941年8月12日,你本会去参与敖德萨保卫战,并在战壕中被德军的榴弹击中。”

“1943年7月4日,你会遭到德军特工的暗杀。”

“1956年4月29日,你本会在莫斯科的一场政治风波中审判流放。”

…….

……

“1959年2月4日,你会接到去伏尔加河岸上观测飞行器的轨迹路线的任务,在那里,你会失足坠入河谷。”

我怔住了。

伏尔加河岸。

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拉着秘书去那里了。

是他……是亚琴……

他继续说着,不带感情地陈述着那些事实——亚琴曾经赋予我的,为我牺牲了的事实。

我感到自己的眼皮在不断抽动,泪腺也在抽搐,尽管在这个空间里,我摸不到自己的脸,但情绪的剧烈波动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我的神经。

“457号修正者为了你,不断扰动命运的轨迹,成为了事实上的扰动者。随后,他再用更大的代价将轨迹修复,可你的命运总会在某一天走向不幸的终点。457号修正者与我们一样,他洞悉了你的轨迹,自己的轨迹,宇宙的轨迹。但他的智慧斐然,足以令我们都赞叹,他最终寻找到了一个彻底修改你悲剧命运结局的方法。”

我的呼吸几乎无法继续。

“当然,457号修正者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——他彻底丢失了自己低熵特征,也就是死亡。”

他把死亡形容得那么平常,就好像是再华丽再优美的曲线也会迎来它的终点一样。但我知道,有一条曲线我永远无法忘记,它会永远地刻在我的心里。他又转了回来,那些绿色细线发生了微小的频移,显现出淡淡的蓝色,这一抹蓝色汇聚成了亚琴的眼睛,似乎是饱含深情地盯着我。

“事实证明,他的方法十分有效,我们不得不选择你作为457号修正者,从他落水的那一刻开始,你的命运也被彻底改写了。”

“那么,你愿意成为457号修正者,接替‘亚琴’么?”

“我……我担心自己的能否……”

“不用操心了,457号应该已经告诉过你,需要在1961年5月之前完成你们文明的第一次太空航行。这就是他的最后一项使命了。”

“最后一项?”

“是的。”他转过身去,挥动手指,划出了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绿色荧光线。这些线条在黑幕上翻滚跳跃、交错摇摆。我盯着这些线,发现它们要么是人的轨迹、要么是一个团体、一个组织。这些所有的绿色线条都在一个节点归正了,汇聚成独一无二的一条线。尽管细细看去,里面有不少轨迹微若游丝,好似要断掉,却很快都奇迹般地再次粗壮起来。

“我们只能提供技术,但具体该怎么修正,是完全取决于高级修正者本人的。”他望着那一簇簇曲线的汇聚,突然沉下气,重重地感叹了一声。

“457号修正者是个天才,它们太美了,就像勾股定律一样。”

我只需要完成那个节点上的,最后一个使命。

我的意识在那个空间里渐渐消逝,随之而来的现实的光和热。我感到自己的心正猛烈地跳动着,我的感官也变得无比敏感起来。

黑幕逝去了,但现实的阳光更令我恐惧起来。

亚琴,我该怎么办?

九、修正者

为了亚琴拜托给我的使命,我不敢懈怠,更不敢产生哪怕一点点的畏惧。我的神经时刻紧绷着,甚至需要使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处于高度的亢奋状态。

为了完成这个最终的任务,每一个可能导致失败的细节都必须被完全修正。譬如一名电子工程师的测试数据出现了的误差,又或者是切割火药工艺的工人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。那个时候,我们没有先进的电子管和显微仪器,没有水切割机床,甚至所有的飞行器制作甚至都需要人工焊接。

我不知道亚琴是怎么度过这几十年的。这更令我确信了他们选中亚琴的原因,他能时刻保持微笑,哪怕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
那期间的细节我已经很难都描述清楚了,我一旦高度紧张,脑海里的记忆就会像断断续续的。我现在所能回忆起的,有许多都是片段和残影。休息的时候,我会偷偷闭上眼睛,去黑幕的空间里琢磨所有莹绿色的细线,看看它们是不是符合预设的轨迹。我觉得变成了导弹上的一个轨迹控制器,无时无刻不在燃烧能量修正它们的轨迹。

不过这些劳累都远远比不上精神上的压力。

修正者所在的地位就如同身在凡间的神灵一般,拥有着窥视一切的全知之眼,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神力。我能知道哪个工人会在切割火药时死去,知道哪一名预备宇航员会在一次训练事故中牺牲,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一切。

我没有能力像亚琴改变我的命运那样,在精巧的节点上拯救他们。这件事比运算推导一个公式要复杂太多了。他们的命运就像一个斜坡上的小球,自然地往下滚,迟早会落地。就如同我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和亚琴的命运一样,是一种回顾过去的感觉。而这种过去是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情,我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就处于其中。

我孤身一人了。

重大的使命和亚琴离去的悲痛一同挤压着我,四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,我确定自己已经来到了边缘。在黑幕空间里,我不得不向那名告知者求助。

“我该怎么帮助你?”来自高等文明的告知者一如既往,不带感情地回答着我的问题。

“告诉我该怎么做。”

“我做不到。”

“为什么?你们明明能把轨迹投射到我们的意识里。”

“我们能呈现,是因为技术。但在如何修正轨迹上,我们与你们并没有不同,两名修正者不一定就比一名修正者有用,修正者本身也是扰动量。甚至我们在这里对话,都会产生微妙的影响。”

“我也做不到了。”我的心沉沉的。

“不,你做得到。”

他又一次化作了亚琴的样子,随手变出了一张凳子,在我面前坐了下来。

“维琴,你做得到。”

“什么?”我猛然当时抬头看向那个用线勾勒出的人,有如恍若隔世。我们仿佛回到了备考莫斯科大学的前夜,他跟我说,我们没问题的。在莫斯科的研究所里,他告诉我,我们一定会胜利一样。

他真的是来自高等文明的告知者,抑或他就是亚琴,他还在这个空间里?

我至今仍然无法判断那一次和我交流的,到底是谁。

“你还记得我们偷了元帅的外套么?”

“记得。”

“扔到河里去的外套,与元帅的命,谁更重要呢?”
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我想你应该明白的,成为一个修正者,偷走别人的外套,也需要勇气。”

告知者从黑幕空间里消失了,绿色的荧光线又变成了一道道轨迹。我再次探寻这些轨迹的时候,发现其中有不少轨迹断掉了,它们或是被截断的,或是被本身越来越细,走向了终点。但这些轨迹汇聚到的节点,依然是1961年5月。

“偷走别人的外套,也需要勇气。”

我睁开眼睛,把这句话写在了我的笔记本上。

就在这句话十五厘米外的位置,放着一摞试飞现状的汇报表。

“引擎动力测试只有百分之七十二的成功率。”

“舱内高温高压时间可能会超过一个小时。”

“飞船电子设备失灵的故障率是百分之十五。”

“十五次试射里,有五次飞船轨迹发生了偏移。”

偷走外套,也需要勇气。

我默念着这句话,庞大与渺小的图景瞬间冲入了我的脑海。修正者文明的巨构建筑、卡普斯金雅尔靶场的发射器、朱可夫元帅的外套,都是一样的。那战场上的士兵,在研究所里工作的科学家,基地里的宇航员,遥远的32亿年前为了宇宙轨迹在恒星上修建能量存储器的修正者们和我,自然也都是一样的。我们都是一枚硬币上的一颗极小的粒子,用尽了全力只是为了让它落到正面。

原来生命彻底的虚无还不是最悲哀的事情,虚无之上的一层不知所云的终极目的才是。此外,唯一有意义的,是渺小个体所感受到的幸福。几年前莫斯科的那个下午,亚琴和我去找杰季科和茨冈的日子,才是我们的意义所在。

我那时又想起了亚琴跟我说过的话。

“我们一定会胜利。”

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,我们就是为此而生的,为了两件事——宇宙运行的轨迹、爱。接受自己渺小的命运,也是接受所有客观存在渺小的命运,是一种勇气。

百分之七十、一个小时、百分之十五、五次偏移。

这已经足够了。

我再次回到黑幕空间里浏览荧光轨迹的时候,终于找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完成修正。

当夜,我写下了一份有关美国航天竞争事业的调查书,其中不乏许多对那个我们冷战对手的夸大。我不仅暗自修改了有关发射成功率的许多数字,甚至大量论述了航天事业竞赛对所谓“信心”的影响。我越过了我的上级总设计师,直接把它送给了高层的领导。那些文字我至今看来仍尽显荒谬,但我个人的背景和资历使其看起来十分可信。随着赫鲁晓夫亲自为调查书回信,来自高层的政治意见最终确定了提前发射的日期。基地里的工作人员和我的直属上级大发雷霆,却不明白那是我的推波助澜。那一刻,我也清楚地明白,数十名宇航员的生命轨迹也即将终结。

我合上调查书的时候,一丛丛荧光轨迹再次粗壮了起来,蓬勃得就像春天发芽的大树。

亚琴到底做过多少次这样的决定?

他又为什么放不下我?

他的勇气和爱的交锋里,是爱占了上峰么?

我不知道了。

东方号一共试射七次,四次失败,共有包括宇航员在内的二十五人牺牲。

第八次是正式发射,日期是1961年4月12日。

尾声

1961年4月12号的下午五点,我从卡普斯金亚尔靶场的地面基地里走了出来。路过烧黑的发射架时,夹杂着混合燃料的味道的热腾腾的风朝我吹来。在遥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,那名名叫尤里·阿列克谢耶维奇·加加林的小伙子乘坐着东方号飞船登入了太空。在七十一分钟前,我取下了他不小心携带到宇航服口袋里的一颗电子零件,那会使发射成功的概率稍稍提高一点。

人们紧张地望着天空,默默祈祷。

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,远离了基地吵闹的人群,离基地12公里,就是伏尔加河的下游。已是暮春,伏尔加河的冰期早已过去,岸边郁郁葱葱。我找了块儿草地坐下,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。上面写着一组我完全没见过的微分方程,我记下了它,随后躺下来,闭上了眼睛。什么都没发生,没有黑色的幕布,没有忽闪忽闪的裂缝,只有微微泛红的背景色,我想那是阳光下我眼皮背面的颜色。

1992年1月2日,黑海疗养院,维琴·戈雷洛夫

(完)

编者按

《修正者》讲述了一个人的时间线不断修正后造成的蝴蝶效应。小说在故事前半部分通过具体事件引入了修正者的概念,巧妙结合背景历史,引人入胜地通过一对兄弟的人生讲述了一段假想的历史。结尾弟弟一直守护哥哥的转折,也给人以很强的情感冲击力。

——水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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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水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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